尽管2020年是一个多灾之年,但在外公去世前,我一直还以为是能得过且过的。

至亲去世,于我已是第二次。先是父亲,然后是外公。人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无力,我能做的也就是记录下这一片刻。这样逝者也许能以另一种形式活在生者的记忆中,聊以告慰。

​ 我的故乡位于荒无人烟的西北大漠戈壁,坐落于弱水河畔的20基地——酒泉卫星发射中心。本地人更喜欢叫它东风,这是一座只有万把人口的小镇,由军人与军属组成。住在一栋楼里的,是几十年的老同事老战友,在街上骑车上班的人,都挂着一两道杠杠。良风美俗,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;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,各自讲着略带乡音的普通话;彼此熟稔,邻里和睦;我们自己修水库、建农场、造工具、放卫星、也有自己的局域网和网游私服,自给自足,自得其乐。在军号声中起息工作,秩序井然。

从我外公在上海机修厂毕业分配到这个基地的那一刻起,我的家庭就扎根于此。我的母亲,我的姨,都在这个小城里出生,从小学到高中。我也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十二年。四十多年,外公来一直在基地运修站工作。他带出的学徒与士兵走了一批又一批,他却一直干了几十年的老班长。八级钳工,助理工程师,六级军士长,有五次三等功和几次科技进步奖。小时候我也不懂,只是大概知道很厉害的样子。不管如何,起码家具是不用买的:无论是电器还是家具,大卡车还是防爆门,或者是导弹发射架特种装备,没有外公不能修的。

在所有我见过的人中,外公都有着极好的口碑。据说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跟别人吵过架。德高望重,乐于助人,高风亮节,一辈子也没做过亏心事。外公每次打扫卫生,都会从家里扫到楼道,再把大院和街道都清理了,每天都是,不求任何回报,一直到退休回到老家依然如此。单位评劳模他让,评功他也让,但功勋越让越多,但别人争破头的三等功发给外公却没有人会有异议。他总是严肃乐观积极的心态去面对一切,豁达而宽容。从他身上,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真善美,存在着信仰的力量。这种力量可以让一个人迸发出如此坚韧而持久的生命火光。

在所有的亲人中,外公陪伴我的时间是最长的。每天的三餐都是外公做饭,所以早上上学前到外公家吃饭,中午午休回外公家吃饭,晚上放学也去外公家吃饭。早上中午外公骑车送我,晚饭后和外公一起散步。因而大多时候我都不想回自己家中,干脆直接在外公家住下。爸爸要教训我的时候,我就躲在外公身后;外公要打我屁股的时候,我就只能乖乖挨揍。回想起来,童年的幸福的片段总是少不了外公的影子。

我读四年级时,外公终于退休了。以外公的资历自是全国哪里都可以去得,特别是年少时外公在上海成长生活求学,回去也是再自然不过。但他还是选择了叶落归根,回到自己的家乡横溪镇,做一个开心的“乡窝宁”。因而我的父母辈也随着外公回到了宁波。我中学六年和大学四年的寒暑假,也就在乡间和外公一起渡过了。

外公的退休生活很是惬意,每天都会到镇边的山里去徒步。我也陪着外公,见证着这条小径从土路变成鹅卵石路,再到柏油路,最后变成旅游景点,登山步道和风车公路。每天,外公都会走到第二凉亭,那里有一个小瀑布,可以接到甘洌的山泉。外公喜欢在早上和傍晚散步,溜一遛狗,然后到这里和登山的老朋友们一起聊一会天。然后再回家做午饭,或者回去看看黄金档电视剧。有时候,外公也会去老年活动室打打乒乓球,去水库大坝顶上散散步,或者来个大冒险,钻竹林爬野山摘点老虎豆给我玩。我的青少年时光,很多一部分就在这样的乡野生活中度过。

大学毕业以后,再也没有了寒暑假。我到了北京工作,也难得能回一趟家。每一次回家,外公会都跟我说,别在外面啦,快回宁波来吧,在宁波即便挣个几千块,也比在外面颠沛流离要好的多呀?又或者是怎么还不找对象呢?外公的小汽车送不出去了呢。每一次我回家,外公都会非常高兴,但我却总是有点难过,因为每次回来,外公头上的白发,脸上的皱纹又像是增了许多。岁月不饶人,外公老了。外公自己倒是想的很开,他总是说自己已经活够了,多活一天赚一天,好像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。

但是外公自己再想的开,也难以抹去我心底的忧愁。光是想到外公可能会离开我这件事情就会让我泪流满面,以至于长途开车或者看屏幕眼睛干涩时,我会大不敬地特意想起这件事来流点泪润润眼。但话说回来,外公虽然八十多岁了,各种小毛病不少,但身体一直还不错,每天还能走几公里山路。这种事我觉得也许还早得很呢?直到2020年…

2020年是个凶年,家国天下都不太平。家族中的好几位长辈都先后去世了,外公的老战友也走了几位。年初,外公出现了肠梗阻开了刀,切下一个两斤的瘤子来。外公的身体一下虚了很多,再也不能去爬山了,上下楼变得十分吃力,只能吃没什么消化压力的食物,咳嗽声闻之让人心酸。外公跟我们说,自己活不过今年了,最希望的就是能一觉睡去,安详的离去。这种时候,除了说几句不会不会长命百岁的样子话,也只能默然以对…

但直到五天前,妈妈突然告诉我外公病危时,即使有了心理准备,脑海仍如五雷轰顶一般,心底最深的恐惧被搅动起来。我定了最早的机票奔向机场,生怕错过这最后一次见到外公的机会。六个小时门对门赶到病房,医生约谈介绍病情,本来入院时还是小感冒,现在突然就发展到全身水肿和多器官衰竭,最多还有一到三天晨光。妈妈和姨让我在外公面前表现的好像是出差顺路回来探望一样,以免外公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。门口已经有几位近亲来探视了,虽然大家都表现的好像很乐观,但这样的阵仗,即使外公再迟钝也该知道真实的情况了,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。

平时的外公骨瘦如柴,脸上手上全是皱纹。可病床上的外公看上去倒是脸庞红润,手脚光滑。我知道这是水肿,父亲去世前的最后一天也是这样的,看上去好像是回光返照,实际上已经是油尽灯枯了。外公的神志很清醒,但只能很吃力地间或说出几个字来,动一动手都非常费力。胃管、尿管、氧气管、输液管、电极就像蛛网一样覆盖在外公身上。点滴一瓶接一瓶,却只进不出,肾功能衰竭排不出尿来。我问医生为什么不做透析呢?被告知老人家的血管太脆弱了,甚至扎针都能出现大片淤血。透析要打抗凝剂,很容易就会大出血。医生说如果能解出尿来,还有一线希望,不然只会肿的越来越厉害。

是夜,我们在忐忑中度过。外公熬过了这一天,但情况愈发糟糕了,很多指标开始恶化。腹部因为肿胀变的硬邦邦的,甚至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。静息心率从80跳到了120,而血氧在70-90来回徘徊。我知道肺衰竭患者临终时的样子:心率开始升高,但血氧却不断下降,因为肺已经没法正常工作了。对于82岁的人来说,最大心率也就是140左右,120就相当于一直在跑步了。早上医生来查房,我问主任能不能上ECMO,减少心肺压力。虽然医院里没有ECMO,但主任听到后态度出现了变化。他跟我们说:“虽然我们的ICU觉得搞不定,但我可以帮你联系宁波最好的重症医师来会诊,最快要下午了”。

从早上到下午,等待专家的时间是如此漫长。外公的眼神开始迷离,经常会想去扯掉自己的氧气面罩,以至于我和姨/妈都要时刻轮流握紧外公的手。我不知道是怎样的痛苦才会让人放弃生存的希望。但只要有一丝希望,我们都愿意去尝试。盼星星盼月亮,终于在下午三点等来了外援的重症专家。全院会诊上各科医生们讨论的都很激烈,专家觉得心肺肾功能衰竭主要是腹部淤血块压迫所致,如果能开刀取出淤血减轻腹部压力,还是有希望的。但手术难度极高,血管极脆且凝血极差,很容易就会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,没有外科医生敢轻易做。

不做手术只有一到两天时间,在绝望和折磨中慢慢离去。而做手术有一丝希望,即使手术失败,因为麻醉的效果,外公的意识会定格在手术前的那一刻,带着希望睡去,不再痛苦,也算是真正的安乐死,遂了外公的心愿。手术花费不菲,预期也很差,极有可能直接死在手术台上,但我们还是愿意做手术,最终拍板的是主刀的李医生,他说:“如果是我的父亲,我一定会选择让他做的”。我是非常感动的,决定手术之后,十几位医生晚饭也顾不得吃遍开始准备手术了。

我们都盼望着奇迹出现,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,确实是让人煎熬。医生取出了一盆淤血块,手术确实是成功了,但真正困难的事情才刚刚开始。从手术台出来,仍然处于昏迷状态,直接进了ICU。化验结果单上一片血红,没有一项指标是正常的。一方面我多想要外公能醒来,指标能恢复正常,另一方面,我又希望他能睡下去,不要再醒来忍受这痛苦。

在ICU的两天里,各项指标开始恶化。ICU主治医师直言不讳说如果不接回去,今天是撑不过去的了。

按当地风俗,应当在家中咽气。于是我们联系了救护车,救护车拉起笛声,从医院飞驰到乡下家里。

一路上的车都让开了道路,用了不到20分钟,将外公一路接回家中。看着外公的脸庞,泪水已经噙满双眼。

我已经把外公的床搬下了楼,放在在客厅里。在外公床边,我放起了他最爱的歌曲 ——《洪湖水浪打浪》。看着外公的嘴唇一点点的翕动,至亲一点一点油尽灯枯,走向生命的尽头,真是一件心酸至极的事情。

体液和血开始从外公身上针眼,小伤口中不断渗出。我不断地用纸巾拭去,创可贴止血。但外公的凝血功能已经极度衰弱,怎样也止不住。

心太酸了,没法再写下去了

11月28号下午4点40,外公停止了呼吸,告别,念经。

10.29 守灵,大殓

11.30 火化,下葬,念经,超度